黎巴嫩通信设备大规模爆炸，“供应链战争”的魔盒正在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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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时间9月17日，在黎巴嫩贝鲁特，人们为传呼设备爆炸事件伤者献血。 新华社 发（比拉尔·贾维希 摄）

当地时间9月17日下午约15点30分，数千名黎巴嫩真主党成员的寻呼机在黎巴嫩多地和叙利亚部分地区同时爆炸，据初步伤亡统计已造成至少12人死亡、4000多人受伤。伊朗驻黎巴嫩大使也成为袭击目标并受轻伤。9月18日，以对讲机和无线电通信设备为主的第二波爆炸事件又造成至少20人死亡、450人受伤。

本轮爆炸袭击规模大、形式罕见、伤亡严重，暴露的安全问题缺口也尤为严重。在巴以冲突愈演愈烈的大背景下，近期以色列与真主党已经多次交火、事态持续恶化。对于此次通信设备爆炸袭击，真主党已经将矛头对准以色列，综合各界分析和事件直接影响，摧毁真主党的通信网络无疑是策划这次事件的直接目标。

当地时间9月18日，在黎巴嫩贝鲁特，人们参加传呼设备爆炸死者的葬礼。 新华社 发（比拉尔·贾维希 摄）

此次震惊国际社会的通信设备爆炸袭击发生后，真主党扬言要让以色列遭到惩罚，黎巴嫩政府也谴责这一行为是严重侵犯该国主权的犯罪。由于2006年黎以冲突在前，国际社会最担心的无疑是黎以双方是否将升级冲突，甚至复制当年的全面战争。与此同时，这一全新袭击手法的出现，还蕴含着更加深远的国际影响。

传呼机爆炸之谜：从中东付款的欧洲企业

作为上一个时代的无线通信设备，寻呼机（pager或beeper，即BP机）问世于70多年前，进入21世纪初期便逐渐被民用市场淘汰，只是在警务、铁路、电网等专用公共领域发挥作用。不过寻呼机单向接收信号、被动接受信息、无法被定位的特点，使其相比于手机具有独特的保密优势，这也成为黎巴嫩真主党青睐它的关键原因。

今年2月，真主党领袖哈桑·纳斯鲁拉便要求其组织成员使用寻呼机，严格限制手机使用，给出的理由是以色列已经渗透了他们的手机网络。随后真主党便批量购买了中国台湾地区金阿波罗公司（Gold Apollo）的AR924型号寻呼机，据悉数量高达3000多台。此前真主党就因担心黑客袭击和追踪的风险，早已高度依赖寻呼机作为通信工具。

这些最新购置的寻呼机被配发给黎巴嫩各地的真主党骨干成员，有些甚至传到了位于叙利亚和伊朗的真主党盟友手中，因此伊朗驻黎巴嫩大使穆杰塔巴·阿马尼和两名使馆工作人员也遭受爆炸波及而负伤。相比之下，真主党普通成员使用的仍是原有旧型号寻呼机。

这也解释了“寻呼机爆炸袭击”为何令外界震惊：小巧便携、便宜省电、安全保密的寻呼机看起来最适合真主党的组织内部沟通，后者还专门搭建了覆盖黎全境的寻呼机系统，可没想到还是没有逃脱被发现、“侵入”的结果。由于全新购置的寻呼机发给了真主党的骨干成员，一旦全面爆炸，除了精准攻击该组织核心人员，更严重破坏了其最重要的内部通信网络。

这一点从伤亡人员的构成便可见一斑：伊朗大使阿马尼最初被美国《纽约时报》报道失去了一只眼睛，不过伊朗使馆随后否认，表示阿马尼只是受了轻伤；对讲机爆炸袭击造成的数千名伤者中至少400人伤情危重，主要集中在眼部和面部受伤，一些人面临截肢；除了真主党成员，对讲机爆炸的受害者还有两名儿童——1名9岁女孩和1个男童，两人都是黎议会真主党籍议员的孩子。

当地时间2024年9月18日，黎巴嫩巴勒贝克，继传呼机爆炸事件后，黎巴嫩真主党使用的对讲机等设备再次发生爆炸。  澎湃影像 图

基于类似的逻辑，第二波爆炸则聚焦于日本艾可慕公司制造的ICOM IC-V82型对讲机，同样是真主党骨干成员常用的通信设备。在第一波爆炸24小时后，黎巴嫩首都贝鲁特、东部贝卡谷地、南部地区爆炸声再起。对讲机也不是唯一的爆炸目标：智能手机、太阳能板、无线电设备、笔记本电脑、汽车电池甚至理发设备同样发生爆炸。

起初有人猜测，谋划者——外界公认为以色列情报和特勤局（摩萨德）——通过黑客手段让通信设备电池过热、从而引爆。不过这在科学上站不住脚，毕竟寻呼机、对讲机的正规锂电池容量小，远达不到炸死人的威力，更不用说现在的电池都有短路保护电路。

金阿波罗公司在9月18日发表声明，表示这批爆炸的传呼机并非其直接生产，而是授权匈牙利BAC咨询公司贴牌生产，则为这一离奇袭击事件提供了更为合理的分析思路。据金阿波罗公司董事长许清光所说，BAC咨询公司获得生产授权已有三年，可后者的总经理克里斯蒂安娜·巴尔绍尼-阿尔奇迪亚科诺却表示BAC只是贸易中间商，不生产传呼机，匈牙利政府更直接表示“这些传呼机压根不在匈牙利”。

而许清光所说的另一件“怪事”，则提供了关键线索：作为匈牙利企业，BAC却从中东地区向金阿波罗公司付款。对此，《纽约时报》报道称BAC实际上是以色列情报部门的3家空壳公司之一。这似乎印证了目前最能说得通的分析，即在某个生产或物流环节侵入这批通信设备的核心供应链，在硬件中植入少量炸药（大概率是易起爆、威力大的PETN[季戊四醇四硝酸酯]）和引燃起爆药，然后通过遥控装置远程触发，便可在特定时间同时引爆。

史无前例的袭击手法：伤害性不小，震慑力也很大

从手法来看，这两起爆炸事件可谓“史无前例”，再次突破了传统意义上的武装袭击概念。通过其造成的伤亡惨剧及其对真主党的沉重打击，国际社会也能窥见行动背后的动机。

当地时间9月18日，在黎巴嫩贝鲁特的通信设备爆炸遇难者葬礼上，一名真主党成员手中的对讲机卸下电池。  新华社 发（比拉尔·贾维希 摄）

从直接目标来看，便是破坏乃至瘫痪真主党的内部通信系统，削弱真主党的即时战斗力；从长远影响来看，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执法与情报首席分析专家约翰·米勒便指出，此举是要告诉真主党“我们随时随地可以动你们，一切取决于我们选择何时按下按钮”，从而震慑真主党，瓦解其斗志、信心，甚至影响其未来招募新成员的成效，从根本上遏制其未来发起武装行动的能力。

对此，就连真主党官员也不得不承认，这次袭击暴露了真主党自本轮巴以冲突爆发以来的“最大安全漏洞”，美国情报机构前中东事务副情报官更直言“这很可能是真主党几十年来最大的反间谍失败”。由此可见，尽管以色列至今仍不正面评论或承认其在这两波爆炸袭击事件中的作用，但无论从动机分析还是线索指向来看，摩萨德已经成为外界默认的策划者和实施者。

众所周知，这两波通信设备爆炸袭击并非孤立事件，而是在去年10月7日爆发的最新一轮巴以冲突大背景下，以色列与真主党武装冲突发展的产物。就在去年巴以冲突爆发的一天后，与哈马斯同为伊朗支持、坚定反以反犹的真主党也加入了反以色列的战斗中，从黎巴嫩南部向与以色列接壤的边境地区进行炮火袭击，并与以军交火。

真主党在目前巴以冲突中的态度非常明确，除非以色列停止进攻加沙地带，否则便不会停止对以色列的攻击。根据非营利组织“武装冲突地点和事件数据库项目”（ACLED）发布的数据，去年10月7日至今年9月6日，以色列与真主党和黎巴嫩境内其它武装累计交火9613次，其中以方发起进攻7845次，真主党等黎武装发起进攻1768次，造成至少646名黎巴嫩居民和32名以色列人死亡。

过去一年以色列与黎巴嫩境内武装冲突详情  AlJazeera 图

今年7月30日，以国防军空袭贝鲁特，暗杀了真主党高级军事指挥官、被视为2号人物的福阿德·舒库尔，事后同样传出真主党内部通信遭渗透的可能。自那以后，真主党加大了对以色列北部边境的火箭弹袭击强度，数量从每天十几发增加到数十发。

9月12日，真主党空袭了以国防军最重要的情报基地、8200情报部队总部所在的格里洛特基地，造成22人死亡、74人受伤。

正是在近期黎以冲突逐渐成为巴以冲突本阶段最新焦点的趋势下，9月15日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宣布将实施“意想不到”的重大报复措施，于是便有了此次史无前例的精准打击事件。如果现有的线索、证据指向属实，这就意味着摩萨德生产了装有炸药和引燃起爆药的通信设备，卖给真主党，既赚后者的钱又精准打击后者骨干力量，还对黎巴嫩的主权和安全造成了新的伤害，无疑令后者很难堪、更难以容忍。

交火持续升级，2006年黎以冲突恐将重现？

黎巴嫩看守总理米卡提发表声明，称袭击事件是以色列“侵犯黎巴嫩主权”的犯罪，黎政府已致电联合国和部分国家，请求它们让以色列对袭击负责。真主党的措辞尤为激烈，指责以色列的行为是“犯罪式侵略”，应遭到“公正的惩罚”。与此同时，尽管以政府回避正面回应这一事件，但9月17日以总理府发表声明，强调以安全内阁已“更新战争目标”，增加了“让北部疏散居民安全回家”的内容。

9月18日第二波爆炸发生数小时后，以国防部长加兰特更是在社交媒体明示“（战争）重心正在北移”，以国防军部队和其它作战资源将相应转向北部，直指黎以边境地带。以国防军总参谋长赫齐·哈莱维一如既往地强硬，扬言“我们还有很多尚未激活的能力”。如果说此前以色列和真主党还在限制冲突规模、避免升级为全面战争，如今通信设备爆炸袭击事件后，双方摆出激烈对冲的姿态，不得不令外界担心2006年黎以冲突重演的可能。

2006年7月12日至8月14日，真主党发起“诚实许诺行动”，空袭、越境攻击以色列北部地区，点燃了1个月的黎以冲突。在双方武装人员和平民付出累计2000余人死亡、超过5500人受伤的代价后，这场冲突以联合国安理会全票通过1701号决议并得到各方遵守而告终。当年战事之所以胶着并被视为以色列的失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以国防军地面部队未能迅速取得决定性胜利。

现如今以色列早早策划了前所未有的远程袭击，让真主党的内部通信能力几乎陷于瘫痪。在此情况下，如果全面冲突爆发，是否会复制18年前的走向，将要打上很大的问号。至少目前来看，据以色列《国土报》援引分析人士的判断，真主党的当务之急更可能是投入大量时间做好防御，查找安全漏洞和责任人。

然而，比当前黎以冲突本身更值得担忧的，或许是以色列给未来战争形式所开的先例：入侵核心设备的生产和供应链，意味着寻呼机、对讲机、手机、电脑、手表、耳机等任何智能电子设备都可以成为精准引爆、有目标攻击、无差别伤害的载体；现代社会电子设备应用如此广泛，不可能粗暴限制使用；全球化时代电子设备的生产、供应链之复杂，又决定了精确排查风险极其困难。

一旦以色列这种远程袭击的经验被推广开来，成为广泛使用的全新战争手段，必然会深刻改变人类社会未来的安全生态，尤其是全球生产和供应链安全的认知观念。往大了说，这次通信设备爆炸袭击事件的影响，或许将超出地区安全局势的范畴，而将触及更加广义的全球经济、安全和地缘政治格局。

（胡毓堃，国际政治专栏作家、中国翻译协会会员）